205、第二百零五章_望尽十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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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第二百零五章

  时至今日,谢宜君都还记得大哥死不瞑目的样子。

  如意门在酒菜里下了毒,杀死了镖队所有人,谢宜君当晚趁乱逃了出去,她没有见到父亲,她在流苍山的林子里待过了后半夜,到了天亮的时候,如意门才派人灭了火,把那地方收拾干净。

  从那之后,世间再无谢家,没人知道那从前在魏城响当当的谢家镖局究竟是因何事销声匿迹,也没人知道谢家还有一个女儿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再之后的几个月中,如意门暗地里建成了地底机关,杀了所有负责此事的人。包括尹宣的父母,也被毒成了又哑又瞎的废人,且没过多久便上吊自尽,导致尹宣小小年纪被乱棍打下山,迫于无奈入了酒楼当起仆人,受尽了欺凌和屈辱。

  谢宜君是见过尹宣的。

  她经历父兄被杀一事,失魂落魄地在辽平郡里过了几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想过追随父兄而去,但人都跳进了河里,有人路过把她救了起来,她偷了别人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找了棵树想把自己吊死,那家人发现后让她吃了顿饱饭,给了她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

  谢宜君几回轻生都未成功,便决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沿街乞讨了半个月,有个老人家见她孤苦无依,把她带进了一家酒楼当杂工,正是在那座楼里,谢宜君见到了尹宣。

  其实谢宜君跟着父兄送货上山的那天夜里,在尹氏夫妇清点完货物之后回客房休息的途中就已碰见过尹宣。彼时尹宣还在挑灯夜读,出来沐浴准备就寝时,两个人在路上匆匆打过一回照面,还寒暄过两句,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萍水相逢之后,他们就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但那时谢宜君自己都还未从父兄已死的阴霾当中走出,加上尹氏夫妇的事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她并不清楚尹宣为何流落至此。于是谢宜君主动找到尹宣,待得知他的遭遇后,谢宜君一瞬就明白过来。

  “不用想了,你爹娘一定也是被如意门里的人所害,”谢宜君说,“我们负责运货的人都死了,那你们负责建造机关的人就更不会活着。”

  尹宣得知真相,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无声无息地掩面痛哭。

  “你想不想报仇?”谢宜君问他。

  尹宣那时还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他满面茫然地道:“怎么报仇?”

  “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就总有如愿以偿的一天,”谢宜君说,“老天爷不让我死,就是让我报仇的,如意门将我父兄一把火烧成飞灰,那我也要以牙还牙,还给他们一把更猛更烈的火!”

  尹宣说:“可我能活下来,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沈伯伯也许是想着我还年幼,所以才没有将我也赶尽杀绝。我和曼冬还有曼真自小相识,我怎么能杀了他们的父母报仇呢……我下不去这个手。”

  谢宜君冷笑道:“你下不去手杀他们的父母,他们却下得去手杀我们的父母。怎么,在你眼中,区区青梅竹马的感情难道比你爹娘还要重要不成?”

  尹宣魂不守舍道:“……你要去哪儿?”

  谢宜君开了门,回眸看着他,说:“我爹告诉我,云华宫是江湖第一大派,如意门只算第二,我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我要入云华宫习武,我要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只有当我有实力凌驾于如意门之上,我才能灭掉这个罪魁祸首。你若有心要为爹娘沉冤昭雪,就看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尹宣嘴唇翕张,迟迟没能开得了口。

  谢宜君见他拿不定主意,还未开始便瞻前顾后,她耐心全无,也无暇顾及尹宣,当即决绝拂袖而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没两日,尹宣就在酒楼里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

  那一日,南宫父女在楼中大摆酒席,宴请别派掌门议事,当时南宫教主因着病重预感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便托赴宴几人在自己离世后多加照拂南宫悯一些。那席间有个喜好男色的老头儿,见了尹宣如获至宝,声称照拂南宫悯可以,但要将尹宣赠给他当做谢礼。

  南宫悯听后厌恶之至,偷偷给了父亲一个眼色,南宫教主便没同意。那老头儿脸上挂不住,阴阳怪气地发了通脾气,说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南宫教主火气一冒,拔出圣剑来捅了他一剑,当场就把人给杀了。

  就这般,尹宣入了紫薇教,与南宫悯一同习文练武,过了一年,南宫教主便收他为义子,与南宫悯成了姐弟。

  ·

  “后来曼冬初次将尹宣带到宫里来时,我便觉得他眼熟,”谢宜君说到此处,觉得口干舌燥,行到书案边倒了杯茶解渴,还顺手给满江雪倒了一杯,“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我始终没想起来。”

  满江雪沉默良久。

  她原本以为谢宜君与如意门和沈家并无渊源,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桩不为人知的杀亲之仇。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那地底机关而起。

  满江雪一时无话可说。

  “不过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谢宜君倚在案边,与满江雪拉近了距离,像是过去同她闲话那般,说,“连我都能对尹宣的脸有些模糊的印象,曼冬与他从小同在如意门长大,纵然再度重逢之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好歹也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她和沈门主却是为何没有认出尹宣是谁?”

  满江雪看着谢宜君倒给自己的那杯茶,说:“我想过。”但她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意门已经覆灭,没有人能告诉她原因。

  “因为沈氏夫妇并非不认得尹宣,当他们得知他的姓名后,只能是认得也要装作不认得,”谢宜君说,“至于曼冬,她是真的没记起这么一号人,当年事发之时她实在太小了,十年过去,她早就把尹家人忘得一干二净。而沈氏夫妇见她对尹宣情有独钟,又岂敢把自己做过的龌龊事告诉她?况且在那夫妻二人眼里,尹宣并不知当年的真相如何,是不会找他们麻烦的,他们哪会知道我早就把真相说给了尹宣听呢?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愧,又或许是不想将如意门交到其他人手中,沈氏夫妇最终还是选择了尹宣这个上门女婿。”

  “这一家四口,人人都在演戏。”

  演的什么戏?自然是沈氏夫妇装作不识尹宣,沈曼冬装作对尹宣一往情深,而尹宣则装作不知当年仇恨。

  这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善茬。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满江雪问。

  “是尹宣亲口告诉我的,”谢宜君说,“他们成婚那日你虽没去,但我去了,那天我陪师父吃过了酒席,独自去了当年我父兄惨死的客院瞧了瞧,我在那地方碰见了尹宣。说来就有那么奇怪,他与曼冬在成婚前于宫中小住过几月,我们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却都没有认出彼此,反倒是他们大喜那天,我们才突然将对方认了出来。”

  彼时谢宜君已经是云华宫宫门大师姐,她与尹宣久别重逢,避开耳目深谈过一场。得知尹宣那时回到如意门是要报仇后,谢宜君十分意外,但尹宣却在之后又突然对她说,他已经不想报仇了。

  十年过去,当年还没一根树苗高的尹宣已经成了个俊朗非凡的翩翩公子,他穿着那身大红喜服,立在枫树下对谢宜君说:“沈门主不可能没认出我,我能看出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别有深意。但我动了真情,我对曼冬是真心实意的,在回到如意门之前,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狠手辣,可我最终还是做不到。如今我既与曼冬成了婚,往后就不会再帮着南宫姐姐对付如意门,”他说完,问道,“那你呢?”

  谢宜君反问:“我什么?”

  尹宣说:“你已经完成当年所愿,走到了宫门大师姐这个位置,曼冬虽然已是首席大弟子,但她要回来继任门主,不可能接手掌门。我看你那另外两个师妹都对掌门无意,等师祖她老人家百年后,掌门就一定会是你的。那么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有报仇的念头吗?”

  谢宜君一听他说对沈曼冬动了真情,就知道尹宣此人不可能为她所用,她若表明自己十年来从未打消过复仇之心,难保尹宣日后不会防着她,这对她来说自然是一桩不必要的麻烦事。

  所以谢宜君佯装释怀道:“我与曼冬相处这些年,早已姐妹情深,她那般善良,为人正直,又讨人喜欢,我怎么忍心毁了她的一切?逝去之人不可回,活着的人还是该向前看,我与你一样,我也早就不想报仇了。”

  这话,其实也不全然都是假的。

  谢宜君在辽平郡与尹宣分别后便长途跋涉去了上元城,她跟着父亲学过武,有根基,入门试炼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更不提还有许多没有习武经验的人都能入宫学艺,她这样的人一经出现,自然更受欢迎。

  顺利进入云华宫以后,谢宜君凭着勤奋刻苦与出众的天赋很快在新弟子当中脱颖而出,如今提到云华宫的剑术天才,多数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沈曼冬,再是满江雪,其次便是年轻一辈的季晚疏。

  但很多人都忘了,谢宜君当年也是拿过新弟子大会第一名的人。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成为师父所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可那之后不久,来了个比她更厉害的温朝雨,随后又来了个名动天下的沈曼冬,最后还来了个比前两者更年轻更天资过人的满江雪。

  谢宜君在这三人的重重光环之下显得那般平庸。

  可她真的平庸吗?不是的,她其实也有一身好武艺,还有满腹诗书,写得了一手好字。她不仅功夫不弱,还有管事之能,她从拜入师父座下起就在帮着处理公务,统筹宫中的一切事宜。

  身兼数职,谢宜君比哪个弟子都要忙碌,可即便如此,她也能在不多的时间里努力提升剑术,与那三位各有千秋的师妹有来有往地打上一场。甚至在沈曼冬出现之前,师父一直都将她当做下一任掌门来培养。

  能文能武谢宜君,怎么会平庸?

  可沈曼冬一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师父不再着重栽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爱她,更多的时候,师父对她格外严厉,且不假辞色。师父总说:“你是师姐,就该有个师姐的样子,要为师妹们做好表率,你功夫不如曼冬,为人处世不如朝雨,你就更要比她们求学好问,更该比她们多下功夫。不只是为师,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不求你做到可与曼冬一争大弟子,至少这个大师姐,你得让人心服口服才行。”

  谢宜君不明白,为什么有了沈曼冬,她这大师姐就不能叫人心服口服了?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沈曼冬?为什么偏偏是她杀亲仇人的女儿?

  可在那十年里,谢宜君也不得不承认,抛开别的不提,她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过沈曼冬这个师妹。

  没人会拒绝一个漂亮又开朗的姑娘——她总是缠着你,跟在你身边挽着你的手,亲亲热热地喊着你“师姐”。春天来了,她摘来的花儿有你一朵;夏天来了,她做的冰镇山楂汤有你一碗;秋天来了,她邀你去流苍山看红枫;冬天来了,她把搓好的巴掌大的雪人搁在你窗前,上头挂的纸条上写着你的名字。

  谢宜君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曾想过:要不算了罢?

  一代人的仇,不关二代人的事,那些深埋于心的怨恨要不就从此烂在心里,就像她骗别人时说的那样,活着的人,还是该向前看。

  她无亲无友,要靠自己的能力扳倒一个由来已久的大门派,那不是件易事。她所经历过的伤痛与煎熬,要转移给一个天真烂漫从小生活在富贵乡里的姑娘,这又是不是一份新的仇恨?

  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那些已成追忆的日子里,师徒五人同行,谢宜君总是落在最后。她看着前面的三个师妹,看着自己的师父,她明明和她们离得这样近,却又与她们隔得那样远。

  如果父亲和大哥没有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她或许也能机缘巧合进入云华宫,或许也能遇到这几个人,那样的假想之下,她会真正的乐在其中,做好一个大师姐该做的本能。

  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

  雷声还在继续,团团乌云仿佛触手可得,谢宜君捧着茶盏,目视着外头不敢贸然闯进来的弟子们说:“我本想着,若有报仇的机会,我自当牢牢握住。若没有,那我就藏着掖着,把云华宫当成自己的家,就这么过下去也还不错,”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已经落入包围之中,也不担心满江雪会杀了她,她只是语调不改地道,“但那之后,又发生了好几件事,使我改变了心意。那都是些你不知道的事。”

  满江雪从头到尾都很少插话,此刻也是噤声片刻后,才神情复杂道:“什么事?”

  “说起来也都是小事,”谢宜君抿了口茶水,徐徐道,“那年宫里有两个女弟子算错了账目,师父知道后,吩咐我按照规矩罚她们一个月的俸,因为这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犯这等错。所谓事不过三,次数多了,就该罚。”

  但她奉师父之命处罚那两人时,沈曼冬恰好路过,得知此事便好心为那两位女弟子说了情,谢宜君不好当场拂了她的面子,也就答应下来,只是简单训斥几句,并未处罚一二。

  然而到了夜里,她路过那两名女弟子的办事房时,却听到她们在背后抱怨自己。

  “什么大师姐,拿着鸡毛当令箭,掌门都不计较的事,她却次次都要不依不饶,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错,至于骂的那么难听吗?”

  “可不是,还是沈师姐好,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反倒没有架子,脾性和善易相处,谢师姐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那气量与心胸,与沈师姐自是不能比。”

  “难怪掌门不喜欢她呢,自从沈师姐来了以后,谢师姐就失宠了,你没发现吗?掌门最近对她越来越没个好脸了,估计也是知道她品行不好,过于吹毛求疵又小肚鸡肠爱斤斤计较。毕竟是自己收的徒弟,掌门当然比谁都清楚她是个什么人了,两相对比,换成是我,我也喜欢沈师姐多一些。”

  ……

  实则这已经不是谢宜君第一次听到有弟子在背后议论她,宫门大师姐表面看着位高权重,也风光,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宫中每日杂事琐碎,总有与人产生摩擦不快之时,好比叶芝兰后来在宫里也是一样的,喜欢她的人不少,可厌烦她的人也多。

  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人和事,往往就没那么简单,人总是自私的,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

  “第二件事,是师父的生辰宴,”谢宜君掺了茶,见满江雪衣着单薄,便关了半扇窗,说,“当时你不在宫里,去了青罗城办事。那天师父很高兴,破例准许我们几个饮酒,你知道,温朝雨那人一喝起酒来如牛饮水,我与曼冬两人拉都拉不住,还反过来被她灌了一肚子酒。后来我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师父把我叫到明光殿里骂了一顿。”

  原来那天夜里过了子时后,师父就先回了寝殿休息,就剩师姐妹三人还在喝酒划拳。三个人都醉了,但温朝雨喝的最多却是比谁都清醒,沈曼冬晕晕乎乎地找了个舒服地儿睡大觉,不吵也不闹,谢宜君则毫无意识地发了场酒疯,不甚摔碎了师祖赠给师父的玉如意。

  谢宜君没有印象,她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沈曼冬醒来后主动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还让温朝雨帮着她替谢宜君打掩护。沈曼冬诚然是一片好心,她知道师父对谢宜君寄予厚望,所以对她要更严厉许多,她实在不想谢宜君因为此事挨骂。

  但她们三个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师父在寝殿里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她当夜没发作,就等着次日天亮后谢宜君主动来找自己认错,但她等来的却是沈曼冬。

  那天谢宜君跪在明光殿,师父倒是没动怒,语气却不好,道:“我常念叨你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两个师妹年纪都比你小,你作为师姐,就得时时刻刻看着她们,谁都能醉,独独你不能醉。本来那玉如意也不是什么珍品,值不了几个钱,但贵在意义不凡,你把它打碎了,我原也不会苛责你,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承担,让曼冬来给你包揽算怎么回事?”

  谢宜君没有辩解,她辩解不得,她不能为自己解释哪怕一句话,她只要开了这个口,就只会让师父更加失望。

  “我没叫她替我顶锅,她是自愿,她是一片好心,”谢宜君说完这两件事,扯着嘴角笑了起来,“曼冬做什么事不是出于好心?可她的这份善解人意,却是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她让我成了一个狐假虎威的恶人,又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担当的无德之辈。偏生我还不能怨她,亦不能恨她,我反倒要冲她道谢,谢她为我着想。可她若真的懂事,就该知道我在处罚犯事弟子时,她不能随意插手,也该知道师父明明会训我,她不能火上浇油。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好心,还是装作好心,同时这样的揣测一旦生出,又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下流东西。江雪,所以我说哪怕我将全部都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我,你怎么会明白我?”

  满江雪的确不是很能明白。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也没有这样的烦恼,就算她能理解谢宜君的心情,但她也并不能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

  那种滋味,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而这样的事,远非一两件,同门共事的那些岁月里,谢宜君不知道多少次因为沈曼冬的“好心”惹上非议与无妄之灾。而每一次,她都只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苦的人。

  “第三件事,是择选首席大弟子的那场论剑赛,”谢宜君不介意满江雪给不出回应,她很有耐心地接着道,“在举办论剑赛的前几日,师父才与我说了这事,要我尽快着手准备。我将参赛弟子的名单拟好后,送去了惊月峰给师父看,等我离开惊月峰回到明光殿的路上时,我碰见了曼冬,她说师父找她有话要谈。我承认我当时是动了心思,所以我悄悄返回,躲在殿外偷听了她和师父的谈话。”

  那阵子是春日,谢宜君坐在廊子里,靠着墙壁看着院中的红枫。师父在一墙之隔的沉星殿里对沈曼冬说:“这次论剑赛,为师希望你能拿到第一名,你也知道宫里的规矩,首席大弟子优先立为掌门,我这几个徒儿当中,宜君虽有才干,却城府深,心思重,我不能放心把云华宫交到她手里。再说朝雨,她各方面中规中矩,倒是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可就是没有哪一样特别亮眼,再加上她那性子,是个不受管教有主见过了头的,她若当了首席大弟子,那这底下的一堆人就都得跟她学了去,不成个体统。至于江雪,她虽出身尊贵,却也身世坎坷,江湖门派的掌门她倒也不是瞧不上,只是小小年纪就已看破红尘不愿追名逐利,她是个过分清心寡欲又心无旁骛的人,你们是人间客,她却是那云中仙,我这云华宫拘不住她,倒也不想拘着她。曼冬啊,为师眼中,你是最适合接任掌门的人,你哪方面都不比你的师姐师妹差,把云华宫交到你手里,我是一万个放心,所以论剑赛当日,你务必要拔得头筹,千万不能临时发挥失常,听清楚了么?”

  沈曼冬听后面露为难,诚心实意道:“师父,您说的这些我都听清楚了,但我总归是沈家后人,即便来了宫中拜您为师,我也迟早会有回去继承如意门的一天。师父方才所言都不错,温师姐和师妹两人的确一个过分洒脱不羁,一个过分无欲无求,这我都认同,但唯独谢师姐我听着却不大对劲。就我对谢师姐的了解来说,她其实比我更适合接任掌门,我还是年轻了点,谢师姐年长好几岁,又表现优异,在宫里颇有美名,她虽然功夫不如我们,可能拿不到论剑赛第一名,可这并不妨碍她会是个好掌门,师父说是不是?”

  师父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忧心忡忡道:“是,也不是。我说她城府深心思重,那是有原因的。宜君这孩子与你们不同,她很老成,也很稳重,我当初收她为徒,是看重她的天分和才干。可一番接触下来,我就发现她这人很不简单,远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谦逊随和,有些时候,以貌取人也并非完全不可取,一个人的经历和心性其实都表现在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迹可循,可宜君这般年轻,我又阅人无数,却是有些看不透她,何况她虽嘴上说着对掌门无意,但她眼里却时常流露出些许野心。你或许不能懂得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总而言之,宜君若是走正道,她的确会有一番建树,但她若是走了歪路,那便叫人无法想象,而一个不安定的变数,在我这里是不会被我考量的,掌门这位子,我只能传给你。”

  沈曼冬说:“师父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师姐怎么会走歪路?她好端端的,走歪路干什么?”

  “说不清,也不好说清,我倒希望是我想多了,”师父长叹一声,说道,“反正他日你若登上掌门,小事可以听从宜君的意见,你也可以用她,她在办事方面周到细致,是个稳妥的人。但在大事上头,你要多听江雪和朝雨的建议,江雪话少,但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朝雨虽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她在大事方面很有主见,甚至不比江雪差。宜君太过深不可测,又性情阴鸷,你要多防着她,不能对她掉以轻心,宜君其人,诚然不会是一个好掌门。”

  这一场谈话,谢宜君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在此之前,她觉得师父对她严苛,是因为看重她,想用更高的标准要求她,是希望她能成材。可她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师父对她只有打压和防备,她从始至终都在自作多情,被人暗地里针对了还不自知。

  她就那般轻贱?不仅要忍着仇恨对仇人的女儿笑脸相迎,还要将自己无私奉献,甘愿辅佐在侧,为她铺路?

  凭什么?

  她谢宜君凭什么就不能是一个好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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