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第二百一十六章_望尽十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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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黎明时分传来了清脆的鸟啼,薄光透过窗纱投在案几上,照着那上面的两封书信,像镀了一层夜里才有的辉华。

  尹秋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将两封信笺拆开看了,对满江雪说:“一封是傅湘的,一封是义父的。”

  满江雪沏了茶,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尹秋把书信搁下,跑到她身边盘腿坐着,替她换药。

  “写了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说:“傅湘走了,但没说去哪里,只说要四处游历,往后还会给我来信。至于义父……他说要派人来接我,估计会去梵心谷。”

  满江雪“嗯”了一声,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尹秋低头喝了,表情看不出悲喜,问道:“我要去吗?”

  “去,”满江雪说,“当然要去。”

  尹秋拌好了药膏,摘了满江雪臂上的绷带,用手帕沾着淡酒给她洗了洗伤口,说:“前几天还在愁这个,没想到义父这么快就要来接我了。”

  “他应是和梦无归见过面了,”满江雪说,“又是好些天过去,你该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尹秋说:“我好紧张。”

  满江雪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平静地说:“没什么好紧张,他是你爹。”

  “他长什么样子?”尹秋控制不住要出神,回想着公子梵的面貌,“我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我娘多一点?”

  满江雪想了想,说:“单论相貌,你像师姐多一点,但论性情,你更像尹宣。”

  “那我见了他,要说些什么?”尹秋很茫然。

  “说什么都可以,”满江雪说,“你弄疼我了。”

  尹秋只顾着思考别的,忘了手上的事,闻言赶紧把手帕挪开,动作细致地给满江雪敷药。尹秋一颗心七上八下,时而跳得飞快,时而又沉下去,她努力让自己保持专注,替满江雪缠好了绷带才又低声道:“完了,我冷静不下来,怎么办?”

  满江雪正要出言宽慰,忽听一名弟子入了殿来,隔着帘子说道:“尹师姐,宫门口来了辆马车,是梵心谷的人,说是来找你的,快出去看看罢。”

  “这么快?”尹秋没忍住慌了神,急忙站起来,无措道,“我、我都还没……等一等!让他们等我一会儿!”

  那弟子应了一声,回去传话。尹秋踱着步子,一下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满江雪说:“束发更衣,东西就不必带了,你去了那边以后应该什么都不缺。”

  “哦……对对,束发更衣。”尹秋念念有词,手忙脚乱地换了套干净衣裳,对着铜镜整理好了仪容,还不忘将蛊毒的解药翻出来揣在身上,她往门口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扑进了满江雪怀里。

  “打论剑赛都没见你这么慌张过,”满江雪失笑,“又不是头一次见面了。”

  尹秋唉声叹气道:“我也奇怪呢,小时候没定性,害怕这,害怕那,但跟在师叔身边长大以后,我其实把你的作风学了好些,已经很少有什么事能让我慌成这样了。”

  “这不一样,”满江雪拍着她,“亲人分散,久别重逢,慌乱是人之常情。”

  “那师叔怎么不收拾一下?”尹秋抬头,“你没换衣,也没束发,要这样直接出门吗?”

  满江雪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说:“我不同行,我只送你。”

  尹秋不免感到失落:“为什么?”

  满江雪说:“你们父女相认,我不便在场,该给你们独处的空间。”

  “可师叔又不是外人……”尹秋说,“你不陪着我吗?”

  “你爹陪着你,”满江雪说,“这还不够?”

  尹秋闷了片刻,倒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只好打趣道:“我知道了,师叔是害怕了,你不敢见他。”

  “嗯,”满江雪顺着她的话道,“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敢见,聘礼都还没备好,这么快就见面我确实没什么底气。”

  听见“聘礼”二字,尹秋神色微愣,继而红着脸道:“什么呀……”

  满江雪笑了起来,又揶揄道:“再说情敌相见,少不得要打上一场,我和你爹若是打起来,你帮谁?”

  尹秋傻了:“别胡说八道了!我自己去还不行吗。”

  “那就别耽搁了,”满江雪不再逗她,拉过尹秋的手,“趁着时日尚早,快去罢。”

  尹秋心情复杂,一想到公子梵这时候就在宫门口等着,心里真是又欢喜又忐忑。她脚步拖沓,被满江雪带到了廊子里,正要下阶时,尹秋又拽着她回到殿里,把门关了起来。尹秋说:“师叔真的不陪我一起去?”

  满江雪见她关了门,便倾身靠近尹秋,抵着她的额头说:“你只为自己想,也该为你爹想,你觉得他见了我,会不会也无所适从?”

  “但我这一去,可能不会很快回来,”尹秋抠着手指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会想你的……”

  满江雪眼眸低垂,看着尹秋面色微红,像染了一层红霜,望着她的眼神里噙满了依恋与不舍。满江雪温声软语道:“这是自然,我也会想你。”

  疏香袭来,冲淡了苦涩的药味,尹秋顺手勾住了满江雪的脖子,在她侧脸贴了贴,说:“那我要走了,师叔是不是……”

  肌肤相触,传来了细腻光滑的触感,满江雪单手把尹秋环在怀里,明知故问道:“你要什么?”

  尹秋看了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移开,声若蚊呐道:“我要……我要师叔亲我。”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站起身来:“每次都是我亲你,你怎么不主动亲亲我?”

  尹秋说:“那你还站这么直,我个头没你高,亲不到。”

  “那我给你端个凳子来,”满江雪侧身,“等着。”

  “倒也没这么费劲!”尹秋缠着她,红着脸道,“你抱一抱我,或者弯弯腰不就行了?以前不都这样么。”

  满江雪一本正经道:“我手疼,腰也疼,你自己想办法。”

  “别欺负我了!”尹秋抓着满江雪不放,催促道,“快一点嘛!时间不够用了!”

  她说着,原地跳起来,满江雪眼疾手快地单手将她一接,把人稳稳搂住,尹秋便抬高了腿圈住满江雪,猴子似地挂在她身上,随后尹秋垂下了头,对准那张因着伤病而不如往日红润的唇亲了过去。

  殿里燃着灯火,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了纱幔上,风一吹,纱幔轻柔翻飞,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满江雪不久前才喝过药,口齿间的药味还没散,尹秋一大早就吃了小半包蜜饯,她是甜的。满江雪尝到了她的味道,觉得这点甜刚刚好,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能恰到好处地掩盖掉她嘴里的苦涩。

  一吻作罢,尹秋抬起头稍稍离远了些,看了满江雪一会儿,又凑过去亲了她一下,心满意足道:“盖了章,师叔就是我一个人的。”

  满江雪仅用一只手也能把尹秋抱得很紧,闻言,她也回了尹秋一个轻轻的吻,说:“有来有往,你也是我一个人的。”

  “我不在宫里,师叔每天都要想我,”尹秋说,“不准想别人,也不准看别人。”

  满江雪说:“别人是谁?”

  “所有人,”尹秋说,“喜欢师叔的人可多了,他们只是不说而已,我可都知道。”

  “那也没你多,”满江雪说,“从小就给你收拾烂摊子,到现在也还不省心。”

  “又在胡说八道!”尹秋气地咬了满江雪一口,“我哪儿来的烂摊子让你收拾了?现在又是哪里还不省心?”

  满江雪如数家珍道:“才进宫没几天就招惹上一个丁怜真,之后这几年也多得是人向你示好,男弟子不少,女弟子也有,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摆平?至于现在,也还是有的,但我不告诉你是谁。”

  不等尹秋追问,满江雪又道:“傅湘与你关系这般好,一个荷包戴了那么多年都不换,南宫悯也对你别有不同,我在魏城都看见了,还有宫里,就我知道的也还有好几个老是惦记你的,这些不是烂摊子?”

  尹秋震惊道:“傅湘跟我只是好朋友,南宫悯对我的不同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但她是我姑姑,她对我有耐心也只是出于长辈对小辈的关爱而已。再说宫里,宫里又有谁?我本人怎么不知道,师叔别瞎说了!”

  “是你在瞎说,”满江雪道,“你不放心我,我更不放心你,这趟出了门去,说不定会遇见比我更好的。”

  “才不会呢!”尹秋哭笑不得,“我方才是开玩笑的么,师叔就会戏弄我,反正我说不过你。”

  满江雪说:“诚然我也是开玩笑的。”

  “不理你了。”尹秋从她身上滑下来,脸上却是带着笑。

  “好了,不闹了,”满江雪重新牵过她的手,踢开了殿门,“早点过去,别让人久等。”

  两人相携而行,离开惊月峰朝宫里行去,此时虽然天色还未亮透,但四处都已走动着弟子们的身影。明光殿的废料已经被清理干净,请来的工匠正在领着人重修殿宇,除了这地方,宫里别处都并无什么改变,可尹秋路过那里时,却仍旧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随着那熟悉的宫殿坍塌在了浓雾里,再也寻不到当初的痕迹。

  腕间的佛珠传来一阵淡淡的檀香,尹秋垂头看了一眼,顺着长阶一路下行,她站在望天道场回头望去,那里少了明光殿飞翘的檐角,只露出苍翠生机的云华山峰,隐在早春的晨雾里,像披了一层薄薄的纱衣。

  “我叫人将掌门师姐的骨灰送去了魏城,”满江雪也回了头,她像是知道尹秋在想什么,“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

  尹秋说:“谢家已经没了,要将她葬在何处?”

  “谢夫人的坟冢还在,不难找,”满江雪说,“过去这些年,我忽略了很多人,现在回想起来,年少时候太过自我封闭,受了师父和三位师姐不少照拂和关心,却没能回报她们什么,今天这结局,我亦有过。送她魂归故里,与亲团聚,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但也不为自己心安,只想圆她一个梦。”

  尹秋说:“梦?”

  满江雪“嗯”了一声:“魏城那套宅子,她买了很多年,却一次都未入住,”顿了顿又道,“怀薇跟我说,掌门师姐在火化前,身上还揣着那套宅子的地契和钥匙。”

  尹秋沉默。

  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守门的弟子又过来通报了一声,越靠近宫门,那外头停着的马车也就越清晰。尹秋手心冒了点汗,攥着满江雪直往她身后躲,然而走出宫门却不见公子梵身影,来的竟是沈忘。

  “满师叔,尹姑娘,”沈忘颔首致礼,解释道,“义父原想亲自来接尹姑娘的,但他身子不好,在金淮城旧伤发作,受不起舟车劳顿,只得先赶回了谷里,此次上路由晚辈来护送尹姑娘,还请满师叔不要担心。”

  “义父不好吗?”尹秋先是松了口气,后又担忧道,“他的伤到底如何了?”

  沈忘长叹一声,苦笑道:“本就需要静养,但梦堂主之前非要与义父亲自会见,义父没办法,只能强撑着出来奔波了这些日子,前不久又挨了梦堂主一剑,实话说,情况不大好。但谷里有位神医坐镇,是义父过去结交的好友,有他在,义父倒是出不了事。”

  听他这么说,尹秋也算宽了点心,沈忘主动挑了帘子,吩咐随行弟子们上了马去。尹秋说:“师叔,那我这就走了。”

  满江雪摸摸她的头,说:“去罢,路上小心。”

  “宫里还不平定,事情多,师叔身上的伤短时间也还好不了,你别太劳累,”尹秋说,“有什么事就让陆师姐和白灵去做,等我回来。”

  满江雪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两人对视着,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尹秋后退几步,作势要转身,却又在下一刻朝满江雪跑了过去。

  她踮起脚,仰脸在满江雪唇上吻了吻。

  守门的弟子们得见这一画面,都慌里慌张地别开了脸,沈忘举着帘子的手一僵,表情错愕,连忙也将视线移开了。

  “我主动亲你了啊……”尹秋强装镇定,松开了满江雪,没看其他人的反应。

  满江雪双眼含笑,忍不住又捉弄她:“有么?我怎么没感觉。”

  尹秋说:“不理你了!”

  满江雪低低地笑出了声,扶着尹秋上了马车,沈忘唯恐与满江雪有目光碰撞,赶紧一个飞身落去马背。尹秋在车里坐下,又撩开窗帘看着她,叮嘱道:“要按时吃饭喝药,别老睡懒觉,多起来走动对身体有益。”

  “知道了,”满江雪说,“春日寒凉,记得添衣。”

  尹秋露了个明朗的笑脸:“师叔也是。”

  道了别,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满江雪伸手在尹秋头上拍了拍,颔首示意沈忘可以出发了。沈忘冲她抱了一拳,即刻打马朝前方行去,马车开始摇晃,行在后头的随行弟子也都开始动起了身,尹秋趴在窗口一直望着满江雪,直到蜿蜒的山路拐了个弯,重重枝叶遮挡住了宫门口的风光,尹秋才放下了帘子,靠去车壁合上双眼假寐。

  ·

  顶着同一片天,苍州的荒山里却在落雨。

  雨珠挂满亭台,静室微凉,屋子里没点灯,光线稍暗,公子梵跪坐于小几前,为对面的人沏了杯热茶。

  那是个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僧人,颈间挂着一串佛珠,手里捏着把蒲扇,生得慈眉善目,语气却异常火爆:“老子在你这山沟沟里待得浑身都不舒坦,到底走不走?给个准话!”

  公子梵今日没戴面具,曝露在天光之下的脸显得过分苍白,他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大师云游四海,阅尽繁华,我这地方简陋清寒,委屈您了。”

  “你少跟我说这些客套话,我入世从来不为什么狗屁繁华,”僧人神色不耐,拿扇柄敲着桌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若还下不定决心跟我走,我把话撂这儿,你这身子还能活上三年五载那都是上辈子积了德。我这人就这脾气,不论什么地方顶多待上十天半月就得走,你要我留下来给你治病,你想都别想。要么随我一道去,要么就窝在此处等死,你自个儿做决定罢!”

  “小女正在路上,过不了几日就能到,”公子梵言辞谦逊,拱手行了一礼,“还望大师通融通融,多给在下一些时日。”

  僧人瞧着他,叹一声:“红尘俗物,快些舍去罢,你这些年早已心力交瘁,又逢此劫难,总有油尽灯枯之时。我劝你数回,你总也不肯听,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佛不渡你,我来渡你,然你这般执着,若还听不进去,连我也要没法子了。世人多为尘缘所困,亲也好,情也罢,来来去去,终是一场空,你历经这许多,怎的还看不明白?”

  春雨淅沥,顺着斜风飘落进来。公子梵转头望着青天,眉宇温润:“大师境界非我能比,要斩断尘缘,实为不易。这是最后一桩心愿了,等我了结,自会随大师上路,除此以外,我再无牵挂。”

  “最多半个月!”僧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你若还想活,半月以后就来庙里寻我,你不来,我可就走了!天大地大,随走随留,连我自己也不知我究竟会在何处落脚,你若是错过了去,那你我二人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你好生斟酌罢。”

  说罢扔了张药方子在桌上,伞也不要,就这么踩着泥泞出了门去。

  “义父,大师怎么走了?”一名弟子见那僧人头也不回地离去,连忙进了屋来。

  公子梵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书案,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交到那弟子手中。

  “这信往哪里送?”弟子问。

  公子梵静默良久,末了才叹息道:“往云华宫送,”他走到门边,伸出手接了一捧清凉的雨水,又道,“满江雪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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