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第二百一十八章_望尽十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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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第二百一十八章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蒸蔚,瑰丽红光铺满了清幽山谷,落日的余晖把屋檐与轩窗映照得一片温暖,犹如染上了一层彩霜。

  院子里嘈杂聒噪,像是来了不少人,公子梵被那动静吵醒,瞥见窗外已是傍晚,惊觉自己竟一觉睡到了这时候,不免有些怔愣。他下了榻,披了衣,缓缓走到门边朝外看去,庭院中央正有两个人影在比试剑术,边上站了十余名弟子,都聚精会神地旁观,不住拍手叫好。

  “大师兄,看样子你要输啦!”

  “加把劲儿啊,可别丢了我们梵心谷的脸!”

  “哎呀,人家是客,输了也没什么要紧,大师兄要让着女孩子嘛!”

  ……

  梨花沾了霞光,白里浮着艳丽的红,一片花雨纷飞中,尹秋手执逐冰与沈忘对战,招招式式都打得游刃有余,进退自如。沈忘在金淮城被梦无归强横功力所伤,前几日才把身子养好,当下自是有些吃力,他又听了弟子们的话,自觉尹秋是客人,便要保持风度,不想与她见真章。两人过了上百招,叫弟子们一饱眼福,兴致大好,余光里瞧见公子梵立在门边的身影,尹秋不想打的太久,便瞅准时机挑了沈忘的剑,结束了这场切磋。

  长剑腾飞于空,又急速坠落,尹秋并拢二指在那剑柄上轻轻一弹,沈忘站在原地顺势接了,笑道:“姑娘好俊的功夫,云华剑术果然名不虚传,我技不如人,败也败得心服口服,赐教了。”

  尹秋落了地,冲他抱了一拳,回笑道:“承让。沈少侠不必自谦,你伤势初愈,还不能很好地动用真气,我是占了你的便宜,赢也是胜之不武。”

  少年人精力充沛,棋逢对手,沈忘难掩喜色,与尹秋约定明日再打上一场,尹秋欣然应下,沈忘一转头看见公子梵,立马行礼道:“义父醒了?”

  弟子们都纷纷站起来跟着沈忘拱手行礼,公子梵说:“怎么不打了?”

  沈忘面有犹豫,瞟了一眼尹秋,无奈道:“打不过,没想到尹姑娘功夫这般好,”他摸着腰间的印章,啼笑皆非道,“义父将少谷主传与我,当真是受之有愧,既然姑娘人都来了,我看这印章不如还给她去,留在我手里倒是委屈了。”

  尹秋一听这话,赶紧摆手道:“沈少侠不必妄自菲薄,真要打起来你我不分上下,你已经是少谷主了,这位置怎能轻易相让?我也意不在此,你快将这话收回去。”

  沈忘腼腆一笑,公子梵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弟子们便都陆续告退,出了院子行上小桥。尹秋这几日在马车上颠得浑身不舒服,与沈忘打了这一场活动了筋骨,反倒觉得神清气爽,她将逐冰缩成匕首挂回腰间,问道:“醒来觉得身子如何了?”

  公子梵说:“没什么感觉,那蛊毒探查不到,究竟解没解我也不知。”

  尹秋说:“来前我听沈少侠提起过,说是谷里有位神医,要不请他来看看?”

  “他人不在,回庙里去了,”公子梵说,“过几日我去找他,届时再说。”

  尹秋点点头,掀袍上阶,扶着公子梵进了厅堂,道:“那你先坐,我去把饭菜端来。”

  她说完,也不管公子梵有何反应,跑去灶房将几个小菜快速热了热,一股脑装进食盒提了过来。公子梵看着她将饭菜摆在桌上,像是愣了一愣,问道:“都是你做的?”

  尹秋给他盛了饭,添了汤,矮身在桌边坐下,说:“我对这里不熟,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只做了些简单的菜。卖相虽不好看,味道该是不差,凑合着吃罢,赶明儿我再做几道拿手的给你尝尝。”

  公子梵本想亲手做顿饭给她吃,没成想一觉醒来尹秋竟然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如她所说,这几样菜都很简单,冷掉之后重新热过,卖相看着不大好,但闻着倒是很香。公子梵捏着筷子,看着面前这平平淡淡的一桌,迟迟也未能动手。

  尹秋腹中空空如也,已经饿了一整日,这会儿吃得快,瞧着有些狼吞虎咽,公子梵见她这模样,心里顿时被一股倏然袭来的酸涩给填满了。他把面前的汤推给尹秋,关切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

  尹秋喝了两口汤,捧着碗道:“你怎么不吃?”

  公子梵弯弯嘴角,唇边的笑意掺了点由来不明的落寞,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也不知是染了霞光,还是因着方才睡醒的缘故,竟有些发红。公子梵微微笑着,轻声说:“吃了就没了,舍不得吃。”

  尹秋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闻言顿了一下,说:“我明天会再给你做的,你现在不吃,待会儿我就得拿去倒了。”

  “那可不行。”公子梵听了这话,立即把尹秋夹给自己的菜都吃了,汤也尝了,尹秋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两眼,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充满了期待。没多久过去,便听公子梵开口道:“好吃,”说完又补了一句,“比你娘做的好。”

  尹秋得了夸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我娘厨艺不好吗?”

  仿佛回忆起了往事,公子梵轻笑一声,说:“她倒是很擅长做些甜点,却偏偏不会做饭,每每下厨都叫人提心吊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通常都是我做饭给她吃。”

  尹秋好奇:“怎么个提心吊胆?”

  公子梵说:“她毕竟出身富贵,自小便有人服侍,哪怕是学做甜点,边上也得有人看着,否则一不留神就要摔碎东西。她不会生火,刀也使不好,有段日子总跟我念叨使剑的人竟不会拿菜刀,说自己很没用,就一直缠着我,让我教她。但她在做饭这方面实在没天赋,怎么也学不会,后来也就作罢,厨房里的事便都由我来包揽了。”

  尹秋听着有趣,又有点抑制不住的感伤,这些都是她在别人口中未曾听到过的沈曼冬。尹秋说:“那你又是怎么会的?”

  这个问题,尹秋不过是顺嘴一问,公子梵却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好一阵才回道:“你姑姑该是和你提过,我幼年时,曾在酒楼里待过一段日子,是在那时候学的。”

  纵然他言语听来十分淡然,但尹秋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南宫悯讲过他离开如意门后的遭遇,尹秋至今也还记得。她沉默了一下,尽量轻松地道:“这么说起来,其实我也差不多,我小时候也在很多酒楼里待过,我们是一样的。”言罢笑了笑,“不过我待得比你久,十岁那年去了苏家当小丫鬟,后来才被师叔接回了云华宫。你和小姨都找过我,还有南宫悯和掌门,现在想起来师叔动作还挺快,竟然抢在这么多人前头先把我带走了。”

  公子梵静静听着,说:“除了谢宜君,谁找到你都算好事,不过对比起来,还是跟在满江雪身边最为稳妥。”

  “所以我才说自己运气好,”尹秋说,“若是跟着小姨和姑姑,我肯定就要和师叔站在对立面了,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无常,而缘分是天定的,我和师叔有缘。”

  公子梵见她每每提起满江雪都面带笑容,不由地道:“你很喜欢她。”

  尹秋碗里的饭吃完了,胃口不错又添了一碗,答道:“当然喜欢了,师叔是我最喜欢的人。”

  公子梵看了看她,搁了碗筷,轻描淡写地问:“是哪种喜欢?”

  尹秋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顿时噤下声来。

  “曼真与南宫姐姐大战当日我虽未露面,但也在暗中关注,”公子梵打量着尹秋,漫不经心道,“以往没发觉,那天瞧见你和满江雪倒是很亲密。”

  尹秋面上淡定,心里却是泛起了涟漪。她没看公子梵,盯着自己的饭碗说:“师叔……师叔又不是别人,我和她亲密,也没什么稀奇的罢……”

  “是不稀奇,”公子梵说,“就是亲密得与众不同,不太像是师叔和师侄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尹秋扒着饭粒,暗暗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并不觉得自己和满江雪哪里就亲密了。

  公子梵会心一笑,又一次问道:“你说喜欢她,是哪种喜欢?”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反问道:“那你觉得是哪种喜欢?”

  “这个么,我不好说,才要问你,”公子梵道,“一个人的眼神能传达出很多东西,而满江雪看着你的眼神,我还从未见她向别人流露过。”

  尹秋支支吾吾,不好回话。

  公子梵忽然叹一声:“兴许我上辈子欠了满江雪什么恩情没还,这辈子一双妻女都这么喜欢她。”

  尹秋手里的筷子“吧嗒”一下落在桌面。

  公子梵见她容色尴尬,视线飘忽不定,含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尹秋恨不得把头都埋到碗里去,含糊不清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娘喜欢师叔的?”

  “她和你一般,三句话不离满江雪,”公子梵说,“我又不傻,何况正如我方才说的,你娘看着满江雪的眼神,和看着别人都不一样。”

  回想起初初相识的那段日子,尹秋总以为他是单恋沈曼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才眼睁睁看着沈曼冬嫁给别人,自己则终身不娶,而今尹秋才知事情真相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若是她和师叔成了亲,可师叔心里放着的却是别人,那她肯定会甘愿退出,默默祝福。于是尹秋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要和我娘成亲呢?”

  公子梵的回答很简单,他说:“因为喜欢,”尔后又道,“更重要的是,在成亲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已经心有所属。”

  他一直以为沈曼冬是真心喜欢他,也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娘的?”尹秋继续问道。

  公子梵移动目光看着她,唇边笑意不减,声音却是低沉了许多。公子梵说:“这个问题,连你娘也不清楚,我从未与她说过,”他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道,“我还没离开如意门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但她不知道。”

  尹秋眸光意外,还要再问,公子梵却站起了身,收拾好了碗筷,冲尹秋笑道:“洗碗去。”

  他提着食盒去了院子里,从井里打了清水洗碗,尹秋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公子梵说:“苍州的夜空很疏朗,消消食,等入了夜我带你去山上看星星。”

  尹秋应了声“好”,也就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公子梵洗了碗,把装糖的匣子抱了出来,两个人坐在檐下看着梨花与杏花交织在风里,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公子梵披了大氅,取了一只灯笼,用纸包了些糖揣在怀里,带着尹秋穿过夜色去了院子后方的梨树林里。

  那地方修了一条长长的天梯,直通山顶,公子梵拉着尹秋的手,把灯笼照在她跟前。夜晚的风又冷又急,吹的人浑身直窜凉意,公子梵的手依旧冰凉,尹秋怎么也将他暖不起来,两人顺着天梯爬了一阵,公子梵问道:“累么?”

  尹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半山腰只有他们这处亮着微弱的灯火,底下黑梭梭的,什么也瞧不见了。尹秋喘着气,说:“不怎么累,云华山也有这样的天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师叔就经常带着我爬上一个来回,锻炼身体,我早就习惯了。”

  公子梵笑了笑:“年轻人身体好,我老了,腿脚不利索了,这才爬到一半就开始吃不消。”

  听他这么说,尹秋没忍住叹了口气。

  若非为了替她解蛊毒,公子梵就不会耗费掉毕生功力,两人大可动用轻功飞升而上,又何必步行?尹秋想说那就不看星星了,趁早回去罢,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把灯笼从公子梵手里拿过来,搀扶着他接着往上走,没走几步却见公子梵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尹秋说,“走不动了吗?”

  公子梵摇头,说:“走得动。”

  他抬手解了氅衣,披在了尹秋肩头,尹秋正要拒绝,公子梵又在她身前弯下了腰,说:“上来,我背你走。”

  尹秋站着不动。

  “锻炼身体,”公子梵侧脸看着她,夜色将他的眉眼都模糊成了一片墨迹,“之前的路你都自己走过来了,剩下的这一半路,我想替你走完。”

  尹秋忽然间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她憋了一天,忍着所有情绪没发作,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置身于这样浓烈的夜里,她还能继续伪装下去,继续把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都压抑起来。

  “我很沉的,”尹秋咬着嘴唇,口吻冷静地说,“已经走了那么多路了,剩下的路,我也能靠自己走完。”

  公子梵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出她有任何的异常,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温柔地说:“你现在有了能依靠别人的机会,可以不用再靠自己了,就当是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好么?”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尹秋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她沉闷少顷,没有坚持,俯身朝公子梵贴了过去,公子梵把她稳稳地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踏在湿润的阶梯上,缓缓朝着山上行走而去。

  大氅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尹秋一只手圈着公子梵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灯笼照明,她闻到公子梵身上的药味,目光落在他那张银质面具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直到登上山顶,公子梵才气息紊乱地道:“小秋,抬头看看。”

  尹秋仰起首,一片璀璨又密集的明亮星辰撞进了她的眼眸。

  夜空幽远,无边无际,漫天繁星铺散苍穹,那里没有月亮,星光却比月光更加耀眼夺目,照亮了山顶的深林,投来了冷寂而又清润的华光。

  尹秋不自觉放大了双眼,嘴唇微张,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片茫茫星空。公子梵将她轻轻放下来,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说:“好看么?”

  好看。

  尹秋在心里回答着。

  “我小的时候,时常和你祖父祖母一起看星星,”公子梵说,“我本身不大会读书,只是刻苦,每天挑灯夜读很晚才睡,但不论我什么时候歇息,父亲母亲都会陪着我。等我读完了书,母亲会给我和父亲煮一碗阳春面,再煎两个荷包蛋,我们坐在院子里,只要天气好,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星星。”

  尹秋用力仰着头,把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都逼回去。公子梵分明没有看向她,却仿佛若有所感似的,用手帕擦了擦尹秋的眼睛,接着说:“偶尔你娘也会来,她从小就被当做接班人培养,日日都很忙碌。我夜里读书,她夜里练剑,有时回房的路上途径我们那处院子,就闻着味儿进来了。”

  ·

  那时候,尹宣每天都很期待看见沈曼冬来。

  她来了之后,尹夫人会给她也煮一碗面,她不爱吃煎蛋,尹夫人就特地给她煮碗带醪糟的荷包蛋。四个人并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两个长辈,两个孩子,像极了一家人。

  白日里,尹宣和沈曼冬在一个学堂,也在一个课室,尹宣勤奋,总是功课最好的那一个,每每月考他都是毫无悬念的状元。沈曼冬总是向他请教,写好了文章要先拿给他过目,然后才会交给夫子。一日尹宣路过如意堂,听见沈门主提到了他的名字,说他样样好,比外头那些世家公子强上一百倍,沈夫人开着玩笑说与我们家曼冬倒是相配,他二人若对彼此有意,便是亲上加亲。

  尹宣听了很欢喜,那几天走哪儿都带着笑,别人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他也不说,只是悄悄望着人群里的沈曼冬。

  那天夜里,尹宣有些轻微的头疼脑热,没有像平时那般读书到夜半,过了子时后便抱着衣物去了汤房沐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姑娘,是个生面孔。两人寒暄几句,尹宣才知当晚有镖队替门中运送来了货物,那姑娘是镖局老板的女儿,姓谢。

  两人打了个照面,并未多言,尹宣沐完浴回到房里才睡到夜半,就听外头不少人喊着“走水了”,他跟着爹娘跑出去一看,竟见那批镖队所住的独院失了火,烧到天亮时才被众人把火灭了下来。

  谢家镖队的人喝醉了酒,都死在了那场火里,无一幸免。

  那两天,尹氏夫妇格外忧虑,心事重重,尹宣问起来,他们却什么也不说,只叫他好好读书,不要想别的。

  然而没过两日,尹宣放了学回到家,院子里一片漆黑,不见尹氏夫妇人影,他一头雾水地找了几圈,后才在房里看见了爹娘。夫妇俩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尹宣吓得六神无主,找来大夫才晓得他们是中了毒,等人醒来后,就都一夜之间落了眼疾和哑疾,看不见东西,也说不了话。

  尹宣只觉一道晴空霹雳狠狠从万丈高空劈下来,就那么巧,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上。

  那段日子,对于年幼的尹宣来说,无异于是天塌地陷,绝望又痛苦。

  很快,沈曼冬被夫子调去了别的课室,她那么忙,尹宣好些天也再不能见得了她一面,起初沈曼冬听闻尹氏夫妇的事还来看过他几回,每次来都要陪着他,安慰他。但渐渐的,她就不再来了,甚至到尹氏夫妇上吊自尽,尹宣又被轰下山后,沈曼冬也始终未再露过面。

  他流落街头,举目无亲,不得已入了酒楼当杂役,挣口饭吃。因着模样生得好,老板还算喜欢他,就把他带在身边,时有客人见了他眼前一亮,动手动脚,摸摸脸,拉拉手,尹宣心生抗拒,老板却厉声呵斥,他不敢忤逆,只能忍着。过了几个月,后厨来了个新人,尹宣觉得眼熟,却也没有机会找人说话,直到某一天那姑娘主动找上了他,尹宣才想起她是谁。

  谢宜君决意报仇,要去上元城入云华宫拜师学艺,尹宣想着沈曼冬,迟迟拿不定主意随她而去,谢宜君没了耐心,不想管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工钱一走了之。尹宣浑浑噩噩了几日,瘦了一大圈,没两天就遇见南宫父女在楼中大摆宴席,邀请别派掌门议事,尹宣跟着老板忙前忙后,累得头晕眼花,满面倦色。

  他心里揣着事,不免要出错,传菜时不慎打翻了一个酒壶,被老板当众一顿臭骂,然那席间有个老头儿却对他异常照拂,既不责怪,也不索赔,反倒和颜悦色地嘘寒问暖,给了他一些小费。

  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老头儿突然间就被南宫教主一剑杀了,尹宣正好端着新的酒壶走过来,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吓得他眼前一黑,栽了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可是有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南宫悯摇着父亲的扇子,抬着他的下巴笑问道:“好个俊俏的弟弟,我观你言行举止都甚为有礼,该是出身不错,怎么落到这地方来给人当了小倌儿?”

  尹宣茫然地看着她,说:“什么是小倌儿……?”

  南宫悯得了这话,把扇子收了回去,端详他道:“你竟不知?小倌儿不就是你这样的么。”言罢看了父亲一眼,叹道,“怪可怜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秦楼楚馆,用不着为他赎身,要不带回去罢?”

  南宫教主哼笑一声,说:“你把家里当成避难所了?上个月才从医馆救了个病重的回去,这会儿又要救一个?”

  南宫悯说:“那谁让您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我天天一个人待在园子里,也没人陪,若不是今天您要请客吃饭,我还没机会出来透气,多救几个人回去陪我玩儿也成么,也就多副碗筷的事。”

  “我倒是想生,可惜你娘死得早,你又管得严不让我续弦,”南宫教主说,“先问问身世罢,别救些来路不明的人回去,引狼入室的买卖爹爹我可不想做。”

  那时尹宣根本不知面前这父女二人是谁,只知道他们身份尊贵,并非寻常人。他又刚得知了父母被害的真相,正是胆战心惊又迷惘无措的时候,所以当南宫悯问起他的身世,他自然担心这两人若是与如意门有来往,知道后必会将他交给沈门主来个斩草除根。于是尹宣说了谎,没把家中的事说给他们听,只编了个凄惨的遭遇,叫南宫悯信了。

  那之后,他就去了紫薇教,有了安稳的住所,重新开始了读书练武,还认识了温朝雨。一年过后老教主收他为义子,他才正式了解了紫薇教是个什么地方,而这一年里,他才逐渐放下心防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知了南宫悯。又是几年过去,老教主离世,南宫悯为了自保,派温朝雨去了云华宫当卧底,又派了他去如意门接近沈曼冬,想通过沈曼冬搞垮如意门。

  一开始尹宣并不想报仇,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也有了点报仇的心思,加上南宫悯彼时处境艰难,便是不为私仇,只为了报恩尹宣也要服从南宫悯的安排。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狠手辣,可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沈曼冬面前时,当沈曼冬为他治伤,对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着沈曼冬,他心软了。

  哪怕沈曼冬已经不认得他是谁了。

  人人都以为他是假戏真做,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沈曼冬,他从来就不是虚情假意。

  同时他也知道,沈曼冬对他的好,只是出于她善良的本性,换成旁人她也会那般耐心照顾,她并不喜欢他,根本不是外人口口相传的一见钟情,两厢情愿。只是后来的后来,他以为沈曼冬也喜欢上了他,还愿意和他成亲,可成亲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沈曼冬的心里装着别人,他们之间的婚姻,不过是为了完成长辈们的期望,不过是为了不让如意门改名换姓。

  尹宣后悔了,他不想看见沈曼冬被迫嫁人之后还要面临家门被屠的绝境,尤其是当他知道谢宜君成了云华宫大师姐以后,这份后悔就愈加强烈。

  谢宜君嘴上说的好听,声称自己与沈曼冬姐妹情深,早已放下执念,但尹宣能从她眼里看到被刻意压制的不甘与愤恨,他没有相信她。等到沈曼冬身怀六甲之时,南宫悯便有了攻打如意门的计划,尹宣收到她的飞鸽传书,思索再三后回了紫薇教,主动表明自己不会再帮着她对付如意门。

  “我不忍心,我没有办法看着沈家即将迎来浩劫却视而不见,曼冬直到今日还什么都不知道,”尹宣掀袍跪下,望着南宫悯,“长姐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也无以为报,要我和你在曼冬之间做选择,我实在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所以我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流苍山有地底机关,你若是带人打过去,吃亏的就只会是你,那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既然如此,长姐能否收手?我可以向你保证,有我在,我不会让如意门继续和云华宫一起对付紫薇教,你想攻上流苍山,我没有图纸也帮不了你,这样的僵局,只能靠我尽全力维护紫薇教,长姐若是愿意,我会尽快想办法拿到门主的位置,等到了那时,你的敌人就只剩了云华宫,不再有如意门。”

  平心而论,他这话并无不妥,他与沈曼冬成了亲,不论门主会落到谁头上,只要沈氏夫妇退位,沈曼冬一旦得知尹家被害的真相,以她的心性,她是有可能会与紫薇教和平共处的。但南宫悯听了这话却是冷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以为我真有这么好说话?这几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也清楚,沈氏夫妇正值壮年,还不知多少年后才能退位,即便沈曼冬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对付我,那沈氏夫妇又岂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天不退位,你就一天没有话语权,你这保证算不了数,我不能将没有把握的未来交付到你手中。你肯告诉我地底机关的事,还算你有良心,但你听好了,你没有图纸,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若是想方设法拿到了,依旧会打过去,先把话与你说明,你要护着妻儿,我可以理解,但真到了那一天,我连你也会杀,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场谈话,两人不欢而散。

  是要狠下心抛妻弃子,还是要转而对付救命恩人,尹宣难以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只恨自己咎由自取,没能早点置身事外,坏就坏在他对沈曼冬情有独钟,他的确是太天真了,当初考虑不周,只想着靠近沈曼冬,和她在一起,却没有料到这后头会有如此棘手的局面。

  辗转反侧了数个日日夜夜,沈曼冬产期将近,尹宣心里不安定,终于鼓起勇气将一切都告诉了沈曼冬。可没想到沈曼冬早就知道了,在此之前不久,她回到云华宫过生辰,谢宜君把当年的事情都讲给了她听,但她回到如意门后只字未提,恍若无事发生。

  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了许久,沈曼冬说:“紫薇教那边没有图纸,任南宫悯有千军万马也打不上来,至于谢师姐这边,我与她约定好了,倘若将来她还是想报仇,只需杀了我一个人就好,不会伤害其他人,她已经答应我了。”

  尹宣沉默良久,问道:“你信她?”

  沈曼冬苦笑道:“不信也得信,比起爹娘,我的命算什么?我一个人死了,就能救下沈家和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

  “那她若是骗你呢?”尹宣说,“我不信她。”

  沈曼冬长叹一声,反问道:“你不信她,那我能信你吗?”

  尹宣说:“我方才都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会伤害你和爹娘,否则我今日就不会与你这般坦诚相待。”

  沈曼冬捂着自己的肚子,还未出世的尹秋在肚子里踢着她,她笑了笑,又落下泪来,沉痛道:“谢师姐孤立无援,她想凭一己之力报仇,也没那么容易,两相对比,你比她更深不可测。你要我信你,我却信不了你,你的背后是整个紫薇教,南宫悯又救了你的命,他们父女对你是有养育之恩的,你和南宫悯比亲姐弟还亲,我们现在可以商量出个对策,但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和我都不能断定,不是吗?”

  那一刻,尹宣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南宫悯认定他做不到漠视妻儿,沈曼冬质疑他不会与南宫悯说断就断,他在这两个人,或者说是两股势力之间进退两难,谁也不能全然信服于他,谁都不肯听进他说的话。

  可只要南宫悯和沈曼冬愿意各退一步,如意门和紫薇教就不会走到刀剑相向的境地,但难就难在,她们各有各的顾虑和打算,她们都不能因着尹宣在中间的调停而适当放手。

  尹宣没有办法了。

  沈曼冬见他不说话,也忍不住哭诉起来,哀戚道:“伯父伯母的死,我真的很愧疚,我也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如今你愿意放下仇恨,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可是宣哥,你要体谅我的难处,父母之过,我虽有心弥补,但我一个人终究抵抗不了这么大的风浪,谢师姐那边我可以暂时稳住,来日她若要杀我报仇,我也不会反抗,可是你这边……你这边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要我信你,可你拿什么让我信你?”

  尹宣问道:“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信我?”

  沈曼冬近乎哀求地道:“从宫里回来以后,我想了很多,既然你现在跟我坦白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南宫悯拿不到图纸,她攻打不进来,可也像她自己说的,万一她哪天拿到了呢?但即便如此,纵然她破了地底机关攻上了流苍山,如意门也并非那般脆弱,她的胜算更多是依仗于那把圣剑,如果……如果你能把圣剑藏起来,就会牵制她许多,我们还有云华宫相帮,这一仗,她不一定就能赢的。”

  这话大大出乎尹宣的意料:“你要我偷走圣剑?”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沈曼冬说,“那把剑人人都梦寐以求,南宫悯自己定然也看得重,倘使你能将圣剑拿来,我们就能以此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如此一来,就算她得到了图纸,只要她敢带兵过来,以我的身手,再加上圣剑,我有信心可以逼退她。”

  这个提议,尹宣当日并没有答应。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曼冬即将临盆,尹宣能预感到南宫悯会挑着她生产的时候发作,所以他再一次回到紫薇教希望与南宫悯谈和,但这一次,南宫悯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姐弟俩未能见面,昭示着南宫悯要灭掉如意门的决心,几乎已经没了回转的余地。尹宣挣扎多时,最终还是摸着黑盗走了圣剑,他连夜离开紫薇教时,南宫悯就在前方等着他。

  “我毫不设防,就猜到你会这么做,”南宫悯脸上带着笑,却再也没了往日的温情,“你为了个杀亲仇人的女儿,甘愿盗走圣剑背叛我,你怎么想的?当初父亲说他不想做引狼入室的事,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把这话听进去,如今才知父亲所言何其真切,你以为拿走了圣剑,我就对付不了如意门么?”

  像小时候那样,尹宣在她跟前跪下,态度恭敬道:“有了圣剑,曼冬就可以信我,她就会答应不再与云华宫为伍继续打压紫薇教,长姐为何不能听我一次,为何非要大动干戈挑起战事?”

  “你为了让她信你,可以对她言听计从,”南宫悯说,“那你又拿什么让我信你?”

  尹宣嘴唇翕动,南宫悯又轻笑道:“别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这样的仇恨,你倒也能忍得下来,如果换做是我,早在进入如意门的那一天,我就得杀了那姓沈的老狗,为双亲报仇,你眼下要不计前嫌,希望双方和平共处,你真以为凭你自己能做得到?”

  尹宣说:“长姐没有爱过一个人,长姐不会明白。”

  “我也不屑明白,”南宫悯冷哼,“我从来便不是那等将儿女情长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你既这么做了,那好,我可以放你走。”

  她侧身让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尹宣:“你只管等着瞧,便是没了圣剑,我也照应能将如意门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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