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抓虫_七十年代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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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抓虫

  一年没有回老家了,齐淑芳觉得特别亲切,不管是人,还是坝西山,在生活没有油水的时候,坝西山可是为她贡献了许多食物。

  齐淑芳一时兴起,鼓动贺建国去山里打猎,很久没有吃野味了,好怀念呀!

  向来疼媳妇的贺建国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打猎?”七斤的眼睛亮了,平安跟着凑热闹。

  贺道星等兄弟姐妹们听了,都想跟着去见识见识,谁没听过齐淑芳打猎的本事?谁没吃过齐淑芳打的野味?舔舔嘴唇,口水都流水了。

  “不行!”齐淑芳一口拒绝。

  开玩笑,自从有了孩子,很久没过二人世界了,谁都不能打扰她和贺建国。这次就是看在大家可以帮忙照顾孩子,她才起意和贺建国去坝西山,借打猎之名行约会之实。

  贺道星等人都懂事了,听她拒绝就不再纠缠,平安和七斤可比不上他们,毕竟年纪小,一左一右抱着齐淑芳的大腿,七斤紧闭着嘴巴,平安仰着小脸撒娇道:“妈妈,妈妈,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要去打大老虎!”

  “打老虎?就凭你这小胳膊小腿?”齐淑芳弯腰拧了拧她的小脸蛋,“大老虎会吃人,最喜欢吃小孩子了,啊呜一口就吃掉了。”

  “吃……吃……吃人?”平安小嘴一张,满脸惊恐,七斤的脸色也不好看。

  “对啊,最喜欢吃平安这样的小孩子了。所以,你乖乖在家里跟阿爷,爸爸和妈妈去给你打野鸡野兔子回来做好吃的。”

  贺建国道:“你吓唬他们干啥呀?别吓坏了。”

  蹲下\身,他耐心地跟这对儿女讲解不能带他们进山的理由,终于得到兄妹二人的理解,站在门外挥挥小手,平安代替不爱说话的哥哥,大声道:“爸爸,妈妈,你们早点回来啊!记得给我带好吃的,很多很多好吃的!”

  “放心吧!”贺建国和齐淑芳把五一五二丢在家里请贺父和王春玲妯娌等人照看,他们两口子各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坝西山。

  入乡随俗,齐淑芳穿着肥肥大大的旧衣服穿梭在深山老林之中,反倒是贺建国小心翼翼地相伴左右,时时刻刻注意脚下有没有蛇虫鼠蚁。他可没忘jì这些年一直有人进山挖陷阱打猎,虽然有一部分人有所收获,但也有不少人或死或伤,而且山里出现了野猪的踪影,偶尔也有狼嚎,以至于坝西山又成了没人敢进来的地方。

  “狼?”齐淑芳眼儿亮亮的,像两颗星星掉落在清潭里。

  在她上班之前偶尔听过一两声狼嚎,她进出山林数次都没有见到,也就放下了,没想到现在又出现了,如果打死了,剥了狼皮做褥子倒不错。

  这次依然没有遇到,只打了野鸡野鸭野兔子。

  转到二人种庄稼的地方,这一二年不缺衣少食,齐淑芳又不放心贺建国经常独自进出山林,渐渐就荒废了,现在长满了枯草,周围一圈深沟虽然还在,也因风吹雨打而淤积,变得又窄又浅,原本插在里面的尖锐之物也东倒西歪。

  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去,“建国,你拾一些柴禾过来。”

  齐淑芳拿出准备好的东西,麻利地抓起一只野鸡,开膛破肚处理干净,里面抹上细盐和五香粉,外面裹上湿漉漉的红泥,和第一次进山的时候一样做叫花野鸡,然后就着生好的火堆烤了一只野兔子。

  野鸡裹在泥巴里香气透不出来,但野兔子的油脂滴入火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正在拾柴禾的贺建国吞了一口唾沫。

  “建国,你看着点,转动着烤野兔,我去找找别的。”

  齐淑芳把串着野兔子的铁签子递给贺建国,不等贺建国阻止她就飞奔入旁边的老林,她记得附近有蜂巢,这么久没来,肯定积攒了不少蜂蜜。

  不止蜂巢在,而且树屋依旧。

  齐淑芳割了一罐蜂蜜,抓了一只傻狍子,兴冲冲地回到贺建国身边,“给爹和大哥二哥家一些,剩下的风干。我带孩子跟着老师在首都花侨汇券的时候,你在家里也吃好点。”这么说时又觉得猎物有点少,下山前再打一些。

  野兔子烤熟了,贺建国撕了一条腿递给她,“别都想着我,等走时你也带点,再给李老和齐婆婆他们寄点。”

  得知金教授夫妇被发配到贺楼大队全赖李老暗中帮忙,贺建国心中无比感激。

  “放心吧。”老一辈都爱吃点野味,她都记着呢。

  二人世界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下山的时候。

  齐淑芳嘟着嘴,带着一大堆猎物和贺建国回去,沿途中你说我答,甜甜蜜蜜,却在路过贺七叔家门口的时候被打破了。

  贺九丫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地跪在娘家门口,伸手不断敲打着柴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爹,娘,十宝,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别赶我走,我什么活都能干,我给你们做牛做马,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别让我回婆家!我不想回去呀!”

  贺九丫伏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围观者众,却没人出面。

  “九丫?她怎么了?”齐淑芳低声惊呼,眉头深蹙。

  明显看得出来,贺九丫挨了打,而且不轻,再仔细看会发现贺九丫现在骨瘦如柴,和齐淑芳第一次见到她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么瘦瘦小小,跟没长大的十四五岁少女一样,衣衫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一阵寒风吹过来,她瑟缩着打喷嚏,说明衣服完全难以御寒。

  贺建国也看到了齐淑芳眼里看到的景象,脸上闪过一丝怜悯,低声回答道:“肯定是周瘸子又打她了。”他每逢周末回家,总会听到一两句。

  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贺建国同情这个堂妹,也没有资格出头。

  齐淑芳仰脸看向贺建国,压抑住心中的愤怒,问道:“周瘸子经常打九丫?”

  “嗯。”

  贺九丫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换亲前,重男轻女的贺七叔和贺七婶经常打她骂她,有点吃的都给她弟弟十宝了。

  换亲后,周瘸子待她也不好,周瘸子自己身有残疾,娶不上老婆才拿妹妹换了贺九丫进门,总觉得贺九丫不愿意嫁给自己,又因为沈玲玲跟人厮混给马俊立戴绿帽子,他就怀疑贺九丫也想跟人私奔,对贺九丫非打即骂。

  贺九丫吃不饱穿不好,没有正常发育,身材特征就跟个孩子似的,这么多年来没生一儿半女,周瘸子的父母也和周瘸子一样打骂贺九丫,简直不把她当人看。

  贺九丫被揍得狠了,回娘家求救,结果每次都被拒之门外。

  贺七叔和贺七婶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贺九丫完成了给十宝娶媳妇的任务,以后是生是死都和他们无关。

  十宝根本不在乎这个姐姐,万事都听老婆的,而他的老婆周燕是周瘸子的妹妹,是周父周母的亲生女儿,她心里当然向着父母哥哥,而不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贺九丫。她在婆家日子过得不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婆家说一不二,不同意给贺九丫做主。

  “同样深受重男轻女的换亲之苦,她怎么没一点良心?”齐淑芳柳眉倒竖,面对贺九丫的悲惨遭遇,就是陌生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吧?

  贺建国叹了一口气。

  齐淑芳咬了咬牙,贺九丫无力抗争换亲的命运,如果她生活过得好也就算了,偏偏活在家暴的阴影下,并且孤立无援。

  女孩子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什么对待女孩子就这么狠?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就是贺七叔和贺七婶,这可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贺七叔不疼,贺七婶呢?自己也是个女人,本应相互理解女性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为何她反而为虎作伥,极力拥护重男轻女的封建糟粕?险些被溺死的林璇到现在都不敢回乡。

  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齐淑芳走过去,“九丫,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三嫂?”贺九丫磕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因为鼻青脸肿,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扭头看到贺建国和齐淑芳,她眼里骤然闪过一抹喜色,嘶哑着嗓子道:“三哥,三嫂,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让我回来吧,我不想回婆家,我不想被打死呀!周富贵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天天打我呀,打得可狠可狠了!”

  “他为什么打你?这次为什么打你?”贺建国问,脸上闪过一抹怒气。

  贺九丫呜咽道:“咱们大队包产到户大丰收,家家户户不缺粮食,而我婆家的八集大队今年欠收,按着工分一整年才领了不到二百斤粮食,周富贵他让我问爹娘要粮食。”

  说到这里,贺九丫放声大哭:“我要不来!我要不来呀!”

  周瘸子打她,公婆也骂她没用,说她浪费粮食,不仅不劝阻,反而看着周瘸子对她拳打脚踢,还说最好打死她,打死她好娶个能生孩子的老婆。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她想得到亲人的帮助,哪知道再一次被娘家拒之门外。

  这时候,门里传来周燕的声音,她不耐烦地道:“贺九丫,你在门口诉什么苦?这是你的命,你就该受着!”

  大门打开,周燕出现在齐淑芳等人眼里。

  原本勤劳朴实的女孩子,现在让齐淑芳觉得面目可憎,即使她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人。

  贺九丫见到周燕就向她苦苦哀求,不料对方一脚把她踢开。

  “贺九丫,我告sù你,你是我周家的人,死也得死在周家,你想回来,没门!你是我哥的老婆,他打你骂你哪怕把你弄死你也得给我受着!”周燕嘴角上翘,满眼的恶意,如果没有贺九丫,她就不会离开自己私底下交往的恋人,嫁给贺十宝这个窝囊废,现在贺九丫承受的一qiē都是她应得的,看着贺九丫在苦海里挣扎,周燕觉得十分快意。

  贺九丫脸色灰败,瞬间没了生气。

  齐淑芳听得格外愤怒,冷笑道:“这么说,你现在的一qiē也是你应得的,希望你有一天在遇到九丫这种情况时一定要心甘情愿地承受!”

  说完,她伸手拉起贺九丫,“九丫,跟我走,我倒要看看你婆家敢不敢上门!”

  贺建国没有阻止的意思,而是冲人群叫了一声三蛋。

  “三蛋,来推你小婶的自行车,咱们回家!”

  “太好了!三婶是不是打了好多猎物?今天可以吃到好吃的了!”贺道星欢呼一声,一阵风似的地到了跟前,推着自行车就往家里走,那叫一个速度。

  听了齐淑芳的话,看着她把贺九丫带走,没一个人敢吭声,包括周燕。

  无他,贺建国和齐淑芳都是国家干部,整个贺楼大队就没人敢随便针对他们。

  带着贺九丫到自己家,正照看孩子的王春玲和张翠花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感慨万千。在贺建国和齐淑芳的影响下,王春玲和张翠花已经不觉得换亲是正常之事了,现在见到贺九丫的凄惨,更觉得换亲是一种万恶的封建糟粕。

  齐淑芳经常给家人准备一些常用药,拿出一些活血化瘀的出来给贺九丫,“擦点药吧,看你这一身一脸的伤,简直惨不忍睹。”

  贺九丫不仅鼻青脸肿,身上也有很多新伤叠着旧伤,令人怵目惊心。

  处理完身上的伤,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齐淑芳问她有什么打算,她眼泪刷刷地往下落,“俺还有活路吗?”

  “有,为什么没有。”齐淑芳鼓励道,“你是个人,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意,要不要摆脱现在的处境,全看你自己的意愿。别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很多人都不想多管闲事,所以你要靠自己,根本不能靠别人。”

  贺九丫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但是想到自己遇到的亲人,这丝亮光很快就熄灭了。

  “俺已经走投无路了……”贺九丫掩面而泣,泣不成声。

  王春玲满脸怜悯,“九丫别怕,你是回去还是留下都跟我说说,一会儿找你大哥给你做主,现在男女平等了,可不准再存zài这种不把老婆当人的封建遗毒!”

  贺九丫感激地道:“谢谢你,大嫂。”

  她想了想,咬了咬薄薄的下嘴唇,长期受到虐待的她,在走投无路之下,突然生出一丝求生的勇气,原本呆滞的眼珠子缓缓转动了几下,决定先回婆家,就是她怕自己逃离后再回去会受到更严zhòng的打骂。逃离之前,她真以为自己走进鬼门关了。

  “回去?”王春玲皱皱眉,“你被打得这么狠,你还回去?”

  “不回去又能怎么办?我娘家不要我了呀!”如果娘家肯收留她肯为她撑腰,她怎么会选择回去?周瘸子再横也不敢来贺楼大队撒泼。

  贺楼大队现在是远近驰名的模范村,在贺建国和齐淑芳的庇佑下,没人敢横行霸道。

  齐淑芳恨铁不成钢:“难道你要一辈子受到这种虐待?”

  贺九丫摇摇头,突然道:“大嫂、二嫂、三嫂,你们能借点钱给我吗?”

  因为给贺九丫敷药,屋里只有齐淑芳妯娌三个和贺九丫,不,还有五一和五二,但五一和五二都不知事,一个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一个在摇篮里咿咿呀呀。

  王春玲和张翠花心中一动,“你想干什么?”

  “俺来这么久,只有你们肯出手帮俺,俺不瞒几个嫂子,俺想跑,跑得远远的。”贺九丫想逃跑很久了,就是她手里没有一个钱,跑出去根本没法生活。

  跑?

  王春玲和张翠花面面相觑。

  跑,其实解决不了问题,但是贺九丫好像除了逃跑,已经别无选择了。齐淑芳倒是理解她的打算,也有心帮她,难得她有勇气反抗家暴,虽然以现在的情况做不到和周瘸子离婚。

  “詹仁喜死在俺家门口,俺家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根本没钱借给你。”

  听了王春玲的话,贺九丫看向张翠花和齐淑芳。

  张翠花摇摇头:“我们家也没钱,先前借给了大哥,后来又盖了屋,也欠了别人的钱。要是有,肯定不会不借你。”

  齐淑芳也跟着说自己家里没有钱。

  就在贺九丫满心失望的时候,王春玲忽然道:“不过,俺一会让你大哥和你二哥三哥送你回婆家,会训斥你公婆和周瘸子,不让他们再打你。如果他们再打你,就找派出所的人上他们家抓他们蹲劳改,他们快把你打死了,不可能没罪!”

  这么做,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呀!贺九丫眼里噙满了泪花,神情近乎绝望。

  在贺家三兄弟跟前受了气,回过头来,周瘸子一定把气撒在自己头上,不会给自己跑出去告状的机会。相处这么多年,她已经比较了解周瘸子的做法了。

  一步一回头地出了贺楼大队,贺九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贺家三兄弟身后。

  现在,走的是一条死路。

  贺九丫低着头,满脸都是死气,不小心摸到口袋里有硬东西,她有些惊讶,掏出来一看,却是一块灰色手帕包着一卷钱,三张大团结和两张五块的、一张两块和五张一块,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小面额的全国粮票。

  钱!粮票!

  谁放在自己口袋里的?

  贺九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除了三个嫂子,肯定没有其他人,就是不知道是三个嫂子中的哪一个。

  贺九丫紧紧地攥着这卷钱和粮票,有了这些钱和粮票,她就能逃离婆家了,逃出去之后哪怕要饭,也比留在家里等死强。

  只要想逃,就有机会。

  贺九丫急忙把钱和粮票包好弯腰塞在破棉鞋里,快步走上前,央求贺建党三兄弟到了周家不要训斥周瘸子,也不要威胁他,而是好声好气地劝他不要打自己。只有这样,她以后才有机会逃离,否则周瘸子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出门,可能会真的打死自己。

  贺建党一直都生活在农村,有什么不明白?

  “放心吧,九丫,我知道责备周瘸子的话,你以后的处境更加不好,所以我不会这么做。”

  贺九丫感激涕零。

  到了周家,见到周家人,贺建党果然没有训斥威胁周瘸子,而是和周父周母说了一些软中带硬的话,“九丫再怎么不好,也是我们贺家的闺女,以后还得来往,你们不能下手这么狠了,打得她几乎走不动路,要不是我看到,也不会走这一趟。”

  周父周母卑躬屈膝,连连称是。

  贺建国心里厌恶,脸上却没露出一丝一毫,“我现在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就得爱护老百姓,如果出了人命,国家肯定会追究。”

  “是是是是。”周瘸子十分畏惧。

  贺建党语重心长地道,“富贵啊,我看你干活有一把子力气,你爹你娘都是老实人,咋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九丫从小就勤快,可从来不偷懒。赶明儿她要是在你们家偷懒,你就去跟我说,我来说她,别动不动就打架,传出去你们家不好看,名声也不好听。”

  周父忙道:“您放心,您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有贺家三个干部撑腰,他们家傻了才会继续虐待贺九丫,得留着她和贺家拉关系。

  贺建党又说了一些勉励周瘸子的话,才和两个弟弟离去。

  贺九丫虽然清楚公婆和丈夫狗改不了吃/屎,但是她已经决定逃离这个充满绝望的家,所以无论他们说什么,自己都唯唯诺诺地称是,又向他们赔礼道歉,说自己无能,没有从娘家要来粮食,等过几天养好伤,她再去要。

  面对没有人性的婆家,贺九丫死活不承认自己挨打后逃回娘家,周家人本来就没什么见识,再加上他们自以为贺九丫不敢反抗,也就信了。

  周燕是嫁出去的女儿,她恨贺九丫,不可能不恨父母,一年到头很少回娘家。

  所以,只要周燕不回来,贺九丫就不担心公婆知道自己逃回娘家求救的真相。

  往贺九丫兜里塞钱和粮票的齐淑芳真心希望贺九丫可以平安逃离苦海。

  贺建国不觉得自己妻子多管闲事,反而说她行事有侠义之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容易,能做到这一点的,真心没有几个人,很多人在面对这种事时首先想到不能给自己家惹麻烦,而不是立即伸手帮忙。

  得到丈夫的理解和赞同,齐淑芳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本来就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种人,想起自己在北山脚下见到贺九丫,因为羡慕自己家的生活就被贺七婶指桑骂槐一顿责骂,虽然她被换亲的事情和自己无关,但是看到她的悲惨遭遇,还是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吃午饭时,贺家摆了两桌,满桌野味,觥筹交错之际,说起贺九丫,都是同情,没一个人觉得齐淑芳把贺九丫带到自己家的行为鲁莽。

  本来么,都是姓贺,不闻不问才是冷血无情。

  最冷血无情的是贺七叔和贺七婶,都说他们是俩老实人,勤快能干,可是,亲眼目睹二人种种行为的齐淑芳却觉得他们真不配为人父母。

  不对,他们只是十宝的父母,并不是九个女儿的父母。

  明天还得上班,贺建国当天傍晚回城,齐淑芳则带着孩子留下来住几天,今年打算在老家过年,虽然三家孩子多而房间少,但挤一挤还是住得下。

  另外就是齐淑芳还想注意一下贺九丫的消息。

  却说贺建国到家听金教授说陈三川来过,顿时一愣。说实在的,在他印象里陈三川就是一个不通世故的书呆子,斯文儒雅,常说马天龙有辱斯文等语,从平反到现在有不短的时间了,也来过自己家,但没像今天这样带着东西过来。

  贺建国当然不是图陈三川送的东西,当时帮助他们就没想过回报,而是他清楚陈三川和陈老一样,经过这场浩劫,家庭情况都不富裕。陈宁家十年间不断变卖祖母嫁妆来生活,现在的富裕是知识上的富裕,而不是生活条件上有所改善。

  所以,金教授指着桌子上的礼物,说是陈三川送的,贺建国看完后浓眉微皱。

  “有点太贵重了。”

  四瓶罐头、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烟、一匹棉布和几包饼干、奶糖、蛋糕等物。

  虽然从去年开始国家对私下交易管得就没那么严了,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黑市,但是很多东西依然得凭票证购买。

  金教授笑道:“和你们的付出比起来,这算什么?”

  金教授不以为意,金婆婆倒是有点好奇:“老陈家的生活条件不错啊,难道他们家的东西都还回来了?在去首都之前没听说,难道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随即又觉得不对,金教授有补发的工资,陈三川应该也有。

  听她提起工资,贺建国摇头道:“没听说咱们这里开始补偿浩劫期间遭罪的人,工资还也没有补发,顶多就是把从前的房子退还给他们居住。”

  也就是说,陈三川现在还没拿到浩劫期间停发的工资。

  “那就奇怪了。”金婆婆道。

  金教授把桌子上的东西往里推了推,“有什么好奇怪?建国之前就是多年战乱,谁家不私藏点金银细软?咱家要是没藏那点黄金珠宝,天丽能那么快就在国外站稳脚跟?陈宁家里不也卖过不少藏下来的东西给建国和淑芳。”

  金婆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美丽清澈的眼睛瞪向他,不满地道:“你以为我是以恶意揣测他人呀?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但是老陈……”

  金婆婆皱皱眉,还是觉得奇怪。

  金教授摇了摇头,“你啊,就是想多了,咱们和老陈相处那么多年,还能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可是视金钱如粪土。”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作为一个金融家,有点金手之称,金婆婆想得比较复杂。

  贺建国没放在心上,东西没有退还给陈三川,就像老师和师母说的,陈三川再送十倍东西,自己家也承受得起。这次收下,如果影响了陈三川的生活,赶明儿再买差不多的东西还回去即可,两家住得不远,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一清二楚。

  收下东西的第二天去上班,贺建国没见到陈三川其人,倒是见到他的儿子陈宇出现在市委办公室工作,级别不高,就是一个办事员。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贺建国现在是秘书处的人,并且是正秘书长,对办公室里的事情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清楚了,得知是新招进来的,就问李威是怎么回事。

  “他啊?下班后咱们一起吃饭再说。”李威含糊其辞。

  “行!我请你去我家吃饭。正好昨天淑芳打了不少野味,你在我们家吃一顿,再给盼盼娘儿俩带只野兔子回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贺建国开了茅台,李威一杯微醺。

  “建国,我真羡慕你。”

  贺建国夹了一个野兔子腿给他,“羡慕我什么?单位里多少人羡慕你呀!”老丈人是一把手,婶娘有着刘老这个后台,堂妹嫁的又是周世韶之孙,李威升得不如自己速度,但是比起别人来说,以他现在的年纪来说,级别也不低了,未来前程似锦。

  李威一边啃着兔子腿,一边笑道:“羡慕你步步高升,羡慕你儿女成群。真有你的,淑芳同志几年没消息,一生就是双胞胎,都是带把的。”

  没有儿子,始终是李威心中的痛。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回老宅,不想面对父母盯着何胜男肚子而失望的眼神,不想听大哥大嫂炫耀他们几个儿子多么调皮捣蛋,他也不想回家,不想听何胜男枕边男女平等的言论,不想面对盼盼天真无邪的脸庞。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重男轻女的想法是不是因为外人的目光,所以他赌气想生个带把的,不让别人说自己断子绝孙的闲话。

  “你说这些干什么呀?盼盼多乖巧伶俐,我们家也就平安能和她相提并论。”关于这个问题,贺建国真不想再说了,不管他怎么说男女平等,都会让人觉得自己有儿有女了所以不在乎生的孩子是男是女。

  其实,他自始至终都觉得儿女是缘分,哪怕四个孩子都是女儿,他也不会贺七叔夫妇和自己老丈人丈母娘一样,也不会像李威这样盼着生儿子。

  李威苦笑道:“盼盼好是好,但她是个女孩啊,女孩怎么传宗接代?”

  “这话我不爱听。”金婆婆听了他的抱怨开口说道,“难道有了儿子就注定能传宗接代了?小李,我看你也是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咋就那么想不通呢?有儿子就万事大吉了吗?我和老金是有儿子,可现在呢?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荒凉,身后哪还有什么香火?我们承受过剜心刺骨之痛,早就看开了。再说,有女儿的不见得就没人养老,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只有做过母亲才会了解为人父母的不容易。反观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事情可不少见,若是这个儿子天天惹是生非,让父母给他收拾烂摊子,那才是为人父母一辈子的罪孽!”

  金教授十分赞同妻子的话,“是啊,小李,话糙理不糙,你可别犯糊涂。”

  李威又喝了一杯酒,满脸红晕,一嘴酒气,“可是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啊!我看到,无论儿子多么争气,父母还是心甘情愿地做牛做马。嘴里再抱怨自己儿子没用,眼里都是带着笑,反而笑话没儿子的人家是绝户。”

  他呼了一口气出来,熏得贺建国伸手在自己脸前扇了扇风,“看你,喝成什么样了?你这么抱怨,想干什么?抛妻弃女、离婚再娶?”

  “离婚?我哪敢啊,我也不想。”李威不假思索地回答。

  还好人没糊涂透顶,贺建国心想。

  何胜男和齐淑芳关系好,贺建国也经常逗弄盼盼玩耍,李威是他的朋友,他不希望李威因为儿子就放弃现在的家庭。

  “既然不想,那么你抱怨什么?”

  “我就想要个儿子,就一个,一个就行。”李威伸出一根手指,“我不贪心,真的。我就是不想被人笑话说我绝户。可是,老天爷怎么这么残忍,就是不肯给我一个儿子?我和胜男都没毛病呀,医生也让我们放宽心,可是目前为止,只有盼盼一个女儿。”

  李威趴在桌子上,一脸痛苦。

  贺建国叹道:“人品上,你胜过白胜百倍,他那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想法也和常人不一样,不知道多少人恨他,可是在儿女之事上,你就不如他。他和你一样,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女儿,天天把女儿当作眼中珠掌中宝,压根就没想过要儿子传宗接代。”

  徐招娣父亲软弱,母亲唯利是图,摊上一个丈夫也不是好东西,但贺建国看得出来,这个外甥女日子过得很不错,而且很知足。

  所以说,日子是人过的,知足常乐。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人生?

  “白胜?”李威听到这个名字,愣了愣神,想到白胜提起女儿就眉飞色舞的表情,忍不住有些羡慕,可惜他不是白胜,所以他看不开,想不通。

  看出李威的心思,贺建国一声叹息。

  这人哪,真是说不上好坏,人品好的有缺点,人品坏的有优点,难怪都说人性复杂,人心难测,很难因为一件事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昨天,我遇到了一件事……”贺建国给金教授倒了一杯酒,接着给李威倒了一杯,地把贺九丫之事娓娓道来,隐瞒掉齐淑芳赠钱的举动,“我这个堂妹就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一辈子都毁了。李威,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盼盼成为你想要儿子的牺牲品么?盼盼只比我们家七斤小一点,你就不怕你这种想要儿子的想法影响到盼盼?你别看我有三个儿子,可是在方面我们就很注意,平时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来不在平安跟前说儿子好的话,也从来不说女儿是赔钱货,就是怕平安认为我们重男轻女。”

  “这么严zhòng?”

  “当然,你啊,真是钻了牛角尖。”金教授道,“小李,你真该想想了,现在不是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想法早就该放弃了。”

  “让我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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