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冬日里_我妻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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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冬日里

  天下着茫茫细雪,程丹若走在宫道上,身穿大红圆领袍,腰系牙牌,颈边是银鼠围脖,前胸缀着补子,图纹是麒麟,六品才能服,往上还有斗牛以及蟒。

  如周太监,作为尚宝监的掌印,可穿蟒服。

  要是皇帝再加恩,便赐玉带,这可真的是比阁老都不差什么了。

  而她的官帽上,别有一支金制的葫芦铎针,牢牢固定住半透明的发网,另有白兔皮暖耳,遮住外露的耳朵,不然风雪里走一趟,耳朵都要冻掉。

  “姑姑仔细脚下。”给她打伞的宦官提醒一声。

  程丹若点头,抬脚跨过门槛。

  不是她忽然爱上了排场,要人给她打伞遮雪,只是她手捧御玺,腾不出空,而且这伞不止是给她打的,更是给宝玺打的。

  好不容易穿过寒风刺骨的广场,来到内阁,一进屋,暖气迎面而来。

  尚宝司的少卿迎上来:“程司宝来了,请用印。”说着就要去接宝玺。

  程丹若顿步,避开他的动作:“圣旨在何处?”

  少卿笑笑,道:“程司宝这么不放心我们?”

  程丹若:“是啊。”

  少卿哽住。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这是必然要过的关卡:新部门对接,总要试试对方的底线,要是好说话,以后可就省事了。

  说到底,内阁和皇帝,也一直在博弈。

  “若未备妥,”她客客气气道,“我一会儿再来也使得。”

  发不了圣旨可不是她的锅,爱拖就拖。

  “司宝说笑了。”中书舍人放下笔,让开位置,“请。”

  程丹若走过去检查。

  很多生僻字,很多陌生的辞藻,她有好多不认识。显而易见,这群人不是在炫耀文采,就是在捉弄她。

  无聊。

  圣旨出了问题,写的人和盖的人最倒霉。他们只不过想她紧张无措,打击她的自信心而已。

  果不其然,少卿问:“程司宝看完了吗?可要我等解释一二?”

  程丹若:“请。”

  少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还故作歉疚:“原以为程司宝文采斐然,博闻广记,才写得典雅些,没想到……”

  他摇摇头,袖手一笑。

  程丹若:“请重复一遍。”

  少卿冷下脸:“方才我所说的,程司宝没有听见吗?”

  “在下资质愚钝,请再重复一遍。”程丹若道,“请。”

  少卿不应。

  程丹若无所谓,捧着宝玺不动。

  周围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是男人的目光,挑剔、戏谑、不满、冷漠……他们无声的欺压着,驱赶着,排斥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但融合在了一起,营造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

  这是无声无形的东西,难以描述又确实存在,甚至他们本人未必意识到,但已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慢慢的,程丹若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压力。

  真的很奇怪。

  从小到大,谁没有过半个班的男同学?谁没在街上和无数男人擦肩而过?像她们学医#3034...

  ,谁没看过尸体,观察过福尔马林里的器官?

  她不畏惧和男性共处一室,也不怕被他们打量,但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压力。

  程丹若扪心自问,是我被古代驯化了吗?

  不,不是。

  平时,能在宠物公园里和所有大型犬一起玩耍,只觉开心,但在深夜的荒郊野岭,遇见一群聚集的野狗,再喜欢狗的人,也有点发颤。

  是环境。

  压力一点点加码,程丹若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宠物公园是人类的地盘,荒郊野岭是野狗的地盘。

  她被排斥,是因为入侵了他们的领域。

  小书房的炭盆烧得很旺,室内闷热,空气特别沉似的。她一路挨冻又忽然暖和,原本有些鼻塞头胀,但这一刻,忽然就精神了。

  她没有看其他人,也不多看脸色铁青的少卿,只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盖在宝盝上的绸缎,仔细将微卷的角压平整。

  书房的角落,有人隐蔽地交换了次视线。

  周太监做事滴水不漏,从不讲情面,原以为新来的女官面嫩,还是个女人,总比老阉人好对付,谁知道上次给个钉子还不够,今天单枪匹马的,骨头这么硬。

  啧。

  “程司宝。”负责誊写的中书舍人打破了僵局,彬彬有礼道,“这封旨意的意思是,鲁郡王世孙秉性淳厚,封为辅国将军。”

  程丹若缓缓点头。

  郡王子为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皇帝虽然厌恶鲁王,但看在太妃自戕,体面落幕的份上,并未为难两个孩子。

  鲁王孙终于获得宗室爵位,而既非王爵,自无封地,此后不必再回山东,在京城做个闲散宗室也就完了。

  “请。”她呈上宝玺。

  腊月的皇宫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皇帝频繁地下旨,主要是快过年了,要给封赐,比如西南的土司,朝鲜女真的部族,北边亲近本国的少数民族,发钱发布,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过来的揭帖也变长了,都是封赐蛮司,用的就是“天子行宝”,所以内阁为了省事,全列一起。

  程丹若就得挨个检查,确认全部对得上才准用印。

  幸好自从上回试探铩羽而归,尚宝司老实了不少,没再搞新花样。

  五日一晃而过,程丹若与周太监交班,验查宝盝,检查存档,确认无误后,她就回安乐堂上班去了。

  许多人都等着呢。

  皇宫是个很迷信的地方,临近年关,生病晦气,因此宫人们不敢声张,都是打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的。

  才一天的功夫,程丹若就收到了好些点心,奶糕、酥饼、糖饼、枣泥卷,还有苹果、橘子、橄榄、小金橘之类的水果。

  她吃口点心意思意思,对方才会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意。

  第一个说,自己老控制不住发脾气,总头晕,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给她诊脉,脉弦数,又见舌苔薄而黄,道是肝阳,开了天麻、嫩钩藤、真珠母、磁石、夜交藤、龙胆草,交代她每天喝一剂。

  对方恳求:“我在丽嫔娘娘宫里,若煮药,必为人所知。”

  程丹若便道:“那就每天抽空来这里煮,柴火费自理。”

  “是是。”

  第二个殷勤些,亲自剥了橘子给她,才道:“我有个同乡,前些日子滑了脚,脚踝肿得很,能不能请您弄点药?”

  “肿得厉害吗?多疼?有淤血吗?”她问。

  宫人说:“这、应该厉害吧?”

  程丹若:“你没见过伤口?”

  陪她来的宫人翻个白眼,替她说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外行走,门路不比你多?要你眼巴巴过来求人。”

  程丹若:“……”原来是对食。

  宫里的对食有强取豪夺,热爱折磨宫女为乐的变态,也有真心凑一起过日子的苦命人。

  她不多评价:“你去弄点鲜景天和三七,洗干净捣烂,敷在患处试试。”

  第三个是咳嗽,就干咳,问明情况得知是在暖洞子里看花的,便给开了清燥润肺的方子。

  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慧芳不禁道:“真是不一样了。”

  吉秋问:“哪儿不一样?”

  慧芳说:“以前什么头痛头晕,咳嗽扭脚的,谁敢说出来?不就干熬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宫人最怕的不是差事重,是生病。病了就要吃药,辛辛苦苦攒的银子,疏通人情就要花费大半,弄到的药还时好时坏,全靠人脉硬不硬,钱足不足。

  囊中羞涩的,没有人脉的,就只能熬着。

  咳嗽头晕都是小病,谁没熬过?

  也就是程丹若,人就在安乐堂坐着,谁来都一样看,药价也公道。

  “姑姑,我们没了您可不行。”慧芳真心地恭维,“您可别丢下我们。”

  程丹若却道:“将来的事,没人说得准,你们好生学,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吉秋点头应下,又问:“晚间还上课吗?”

  “上。”

  程丹若在安乐堂忙了一天,下班后,回去草草吃些东西,便开始夜校课程。

  考虑到内廷最多的就是女人,最难看的病就是妇科,所以,她私授的课程,并不讲现代的外科知识,讲的最多的是妇科。

  要保证卫生,洗脚的布与洗敏感处的分开,月事带要煮沸三次后再晾干。也告诉她们什么是月经不调,怎么应对痛经,闭经又是什么情况。

  幸运的是,内廷的宫女们没有X生活,免去了很多真正的妇人病,也不会有子宫脱垂的情况。

  这部分课程就改成了皮肤病。

  对于宫人而言,脸是最为重要的,仪容不佳,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湿疹、荨麻疹、瘙痒症……这也是女子最紧要的一门课。

  如今是冬天,冻疮和皲裂频发,还教她们制作冻疮膏,就是晏家试过的方子,成果还不错。

  但冻疮膏好是好,最受欢迎的方子是:茄子根、葱根适量,煎水熏洗,或是萝卜皮煎水,加少许硫磺熏洗。

  甚至薄有积蓄的女官们,也更喜欢蜂蜜和猪油做的冻疮膏,而非药膏。

  寻其缘故,也无非是宫里用药忌讳。

  比如红灵酒,舒筋活血很好,可所需的药材有红花,这在后宫是十分敏感的药材种类,倘若有人拿来干了坏事,整个司药都得倒大霉。

  所以,宫里做事,安全比效率更重要。

  茄子、萝卜、葱之类的食材,寻常宫人更易到手,用起来也没麻烦。

  程丹若亦不勉强,将方子抄录了,随手贴在安乐堂的门背后,方便来往的宫人学习。

  之后几日,同样在安乐堂忙碌,天寒地冻,冻伤的人数急骤上升。

  踩着结冰的雪摔跤的,扫雪清理湖面,导致鞋袜浸透,脚趾头冻坏的,吹了冷风发烧,在屋里睡几天就没了的,多不胜数。

  程丹若能做的不多,除了宣传正确的冻伤急救方式,就是尽量要求大家觉得身体不适,立刻就医。

  好在她在内廷已颇有名气,宫人们口口相传,倒也信她。

  洪尚宫又亲自出马,说服贵妃施恩,多煮姜汤分发。

  宫人们自是感激不尽。

  然而,贵妃的施恩之策管不到宫外,大多数的太监都住在皇城而非皇宫,一旦生病,他们根本走不到内安乐堂。

  又一次轮岗。

  程丹若与周太监交接完钥匙,看天色阴沉,雪落不止,想了想,叫来李有义。

  “姑姑有什么吩咐?”李有义很殷勤。

  程丹若问:“你知道一个人冻伤后,该怎么救他吗?”

  李有义笑道:“知道啊,用雪擦,哪儿冻僵了就擦哪儿呗。”

  “唉。”她叹气,“我想请你去一趟直殿监,告诉那里的人,假如遇到冻伤的人该怎么处置。”

  直殿监执掌各殿、各楼阁、廊庑洒扫之役,“最劳苦冷局”,里面的宦官每年都要死掉好些个。

  李有义愣住了。

  “用雪擦,用火烤,都是不对的。”她耐心地说,“冻伤后要立刻用衣物裹住,再用稍微热一点的水,大约就是微微烫的温度,使其水浴复温,直到皮肤变得红润。”

  李有义迟疑:“奴婢传话不难,可事能不能成,却是难说。”

  “做了,许就成了,不做,永远不成。”程丹若塞给他一个银锞子,“这么大的雪,劳你跑一趟,喝点热酒再去吧。”

  李有义原想推辞,但程丹若道:“你不拿,下次就不敢请你做事了。”

  他只好收下。

  她道:“买壶酒带去。”

  李有义笑了,论起套交情办事儿,程姑姑还不如他呢。

  “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妥。”他老道地拱拱手,麻溜地下去了。

  雪如锦被,遮盖红墙金瓦,亦埋葬许多年轻的生命。

  程丹若轻叹一声,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可惜,我无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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