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一六五章_恰逢雨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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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一六五章

  此为防盗章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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